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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村,墨洞。
金姓青年反覆確認周圍沒有人後,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了一家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草屋。外面夜幕已低垂,沒有點燈的房間裡顯得有點昏暗。他把斗笠解下來放在地板上,然後依次脫下了道袍,短上衣和褲子,露出了裡面的裹胸。就算他沒有解開裹胸,袒露出的圓滑的手臂,柔美的背部曲線,不盈一握的蠻腰,豐滿圓潤的臀部等細節也早已出賣了他的性別──書生其實是個女人。
她把頭巾解下來,露出一頭瀑布般的秀髮。她用梳子把滿頭烏頭梳得整整齊齊,然後隨意扎起來了。時而穿著男裝出去的她,其實是一個叫金允熙的女子。
透過薄薄的牆壁,隔壁房間傳來弟弟允植的聲音:
"是姐姐嗎?。。。咳。。。咳咳!"
允熙平時身上所帶的號牌其實是弟弟的。聽到弟弟的咳嗽聲裡帶著沙啞,允熙不由得擔心起來,她一邊迅速穿上衣服,一邊說道:
"嗯,是我,媽媽呢?出去買藥了嗎?"
"去。。。咳咳,去了外婆家。。。"
弟弟允植的情況比她出門時候似乎嚴重了許多。
"等一下,你先不要說話了!我這就穿好衣服。我明明說過不要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為什麼媽媽還要出門呢?而且還是去外婆家。。。去了那裡肯定又要受氣了。"
允熙穿上女子的衣服,收起裝有紙張的包裹和剛脫下來的男裝,推開牆角的小門走進了弟弟的房間。房間裡非常暗,允植不安弟躺在地板上。允熙心疼地看著弟弟,放下手中的東西後迅速點亮了油燈。
"怎麼不點燈呢?這樣多悶啊。"
"沒關係。"
允植知道姐姐賺錢的辛苦,他怎麼可能在獨自在家的時候點燈呢?允熙一眼看到了在油燈旁邊的書桌上有一本打開的書。在她出門以前,那裡是沒有書的。允熙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允植身上,瞬間明白了弟弟的身體狀況變壞的原因。他肯定是趁她和媽媽不在的時候起身讀書了。
"怎麼回事?我說了多少次讓你小心。。。"
允植費力地支起了身體。
"白天的時候覺得好了很多。。。我要快點金榜題名,只有這樣姐姐才能不那麼辛苦。。。咳咳!"
"我甚麼時候讓你擔心這些了?只有身體快點好起來,才能去考慮科舉考試等事情啊。"
"對不起。。。咳咳!因為臨近式年試(註:式年試:朝鮮科舉考試的一種,三年一試),我怎麼也無法靜下心來躺著休息。"
想到弟弟一整天都待在悶熱的房間裡,允熙細心地扶著弟弟讓他倚靠著被褥坐了起來,然後拿起一把扇子給他搧著。允熙望著弟弟,目光裡滿是憐惜和擔憂。因為久病在床,允植不儘雙目深陷,嘴唇毫無血色,臉龐也無比消瘦,幾乎只剩下了骨架。十八歲。。。年華正好的弟弟卻已經躺在床上好幾年了,而她能夠為他做得實在太少了。所謂的名醫也找過好幾個,但那些昂貴的藥似乎一直都發揮不了任何作用,那些名醫最終也都只有搖頭歎息,罷手而去。
每次看到和弟弟差不多年紀的男子漢時,允熙就會更加傷心。他們每個人都可以在陽光下嬉鬧遊玩,依著性子去學堂讀書,娶回美貌的妻子,參加科舉。。。小時候的弟弟是非常聰明的,這也讓允熙更加難過。今天在街上被妓女搭訕的人應該是弟弟才對。可是──
允植看出了姐姐的難過,他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
"姐姐,今天的事情沒有辦好嗎?"
"嗯,出了一點兒問題。。。當巨擘的活兒是找不到了,只有一堆寫手的工作。可能是爸爸怪我用你的號牌做壞是吧。"
"怎麼會呢?爸爸如果在天有靈,看到姐姐這麼辛苦肯定會心疼的。。。"
"不過,爸爸就算在天上肯定也是整天看書,不會關心我們過得怎麼樣的。在他活著的時候,不也是只懂得讀書嗎?唉,不管怎麼說,我現在找的工作也是靠從他那裏學到的知識才能擁有的,所以再怎麼說,也應該感謝他。。。"
"如果我可以去參加這次的初試。。。姐姐就不用去科舉現場做甚麼巨擘了。。。"
"肯定會有那麼一天的。允植,你不用著急,會有那麼一天的。"
看著姐姐在旁邊為自己搧扇子,允植不僅沒有感到舒服,反而變得更加沉重。他知道書店離這裡的距離,也知道那一大包的紙張有多重,所以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觀察姐姐的手臂。姐姐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但是為了照顧自己擔誤了她的青春年華。看到姐姐身上明顯顯小的衣服和早已褪色的裙子,允植的心裡更發堵得慌。更讓他傷心的是姐姐的秀髮──為了在穿著男裝時扮得更像,她一狠心,把那原本齊腰的秀髮都剪短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姐姐是個風華正茂,容顏絕美的女子。她出門在外應該可以見到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難道自己就不會羨慕嗎?但是,羨慕又有甚麼用呢?姐姐身上就連最廉價的飾品都沒有一個。
"姐姐,我不熱,不用搧了。"
允熙笑了笑,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反而說起了剛才發生的趣事。
"啊,對了!今天有個非常漂亮的妓女向我搭訕呢。"
"哦?是甚麼樣的妓女?"
"她提起自己的藝名來著。。。啊!是和<三國演義>中呂布的女人同名,叫貂蟬!"
"後來呢?"
"開始的時候我假裝沒注意到她,結果她一直在我前面搔首弄姿,想引誘我先說話呢。如果見到那麼漂亮的女人都一直不搭理的話,我怕她會發現我的身分,所以最終還是說話,就像我也背她迷倒了那樣。"
"她可是中日跟男人打交道的妓女,會不會一眼就看出姐姐是個女呢?"
"我覺得她應該沒有認出來,因為她一直顯得對我很感興趣的樣子。"
"感興趣?對姐姐嗎?哈哈哈。。。"
允植似乎也感到了整件事情的可笑,於是大聲笑了起來。允熙也更加興奮地確認了一下。
"嗯,當然了。"
"說不定那個妓女真的是被姐姐迷倒了呢。"
"不太可能吧?應該也只是拉客而已。反正我連名字都沒說就直接回家了,而且還特意繞了遠路。"
"誰又能說得準呢?要是她真的被姐姐迷住了呢?這麼說起來,那個叫貂蟬的妓女也挺可憐的呢。"
"既然連妓女都看不出來我的身分,那我的信心就大增了。已前還總是擔心被人看破,連走在路上都會提心吊膽的。"
聽著姐姐說自己扮起男人來連妓女都可以騙過去,允植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雖然沒有見過那個妓女,但他想,那個妓女肯定沒有姐姐漂亮。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陣聲響。允熙停下了手中晃動的扇子,對著外面說道:
"是媽媽嗎?"
"。。。嗯。"
允熙一邊起身,一邊對弟弟說道:
"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準備晚餐"
一推門出去,她就看到媽嗎坐在門口無聲地嘆著氣。雖然每次從娘家回來的時候嗎媽都會這樣,但今天的情況看起來更為嚴重。允熙小心翼翼地關緊了房門,輕手輕腳地坐到了媽媽的身邊。
"您回來了?他們都過得好吧?"
聽到允熙的聲音,媽媽彷彿才回過神來,一邊撩起裙襬,一邊小聲回道:
"嗯。。。也就那樣吧。"
"是不是有甚麼事情讓您傷心了?"
"。。。其實也不想去哪裡,但考慮到等我們家允植考上科舉,進入朝廷後遲早會見面,道時候還希望他們可以幫上一點兒忙。。。我一直不想和他們徹體斷絕來往,每次都是硬著頭皮去忍受他們的冷嘲熱諷。。。沒想到,沒想到。。。"
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允熙只見媽媽無聲地留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其實,娘家的人也沒有做甚麼大官,只是一個"老論派"的普通官員罷了。(註:老論,即朝鮮王朝時代的黨爭派別。朝鮮王朝後期有四個門閥,分別為南人,北人,老論,少論。內部又有分裂,如老論分化為辟派和時派,北人分化為小北與大北。這在本書中都有提及。這些政治派別,尤其是老論與少論的爭奪與傾軋,是朝鮮王朝最終分崩離析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允熙已過世的父親則是曾被禁止參加科舉的"南人"。父母在年輕時偶然相遇,互相傾心,並最終在雙方家人的反對下舉行了只屬於兩人的婚禮。如果他們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媽媽現在可能也不用去忍受娘家的欺侮了。李麟佐之亂後,隨著禁止南人參加科舉的先王英祖駕崩,新王登基,這項禁制也就廢除了。但在這件大事發生的前夕,爸爸去逝了,到死都沒能一展抱負。說起來,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因為南人和老論派的矛盾,兩家人都不願意承認他們的關係,更不承認他們的孩子。所以,允熙一家一直都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雖然如此,媽媽還是一直忍受著別人的白眼,堅持去娘家拜訪。她這麼做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幼失父愛的子女們能過得稍微舒服一些。媽媽抹著眼淚接著說道:
"允植的並固然重要,但允熙妳。。。妳要照顧我們到甚麼時候啊,還是感緊找個好男人嫁過去享福才是。"
"您不要說這種話了!只要允植的病還沒有好,那我就要照顧妳們到他病好以後過了科舉,到時候。。。"
"那妳的人生呢?妳難道就希望我這個做母親的一直懷著負罪感嗎?現在這個情況已經覺得愧對妳了。。。"
"您怎麼能這麼想呢。。。"
"我不想再看到妳這麼辛苦,也不想再看到妳的短髮。。。我真傻,一聽娘家人說給妳找了個家財萬貫的人家,就興沖沖地跑了過去,結果。。。甚麼狗屁的家財萬貫!"
媽媽哭著說道:
"原來是去給一個快到五十的老頭續弦!而且他的妻妾成群。。。他們怎麼能這麼瞧不起我們呢,這該死的世道。。。"
"他們也是不想讓媽媽您這麼受苦吧。以我們現在的情況,找個好婆家是不可能的,如果我能夠嫁到那裡,您和允植也可以過得好一點兒。媽媽,那家人,真的是家財萬貫嗎?"
察覺到允熙的意圖,媽媽的眉毛豎了起來,怒不可抑地說道:
"家財萬貫又怎麼樣?難道妳一定要看著我這個母親難過而死嗎?"
"不是那個意思。。。不,我是說,也可能對方是一個好人呢,您也不要這麼臆斷。"
"妳以為妳是沈清啊?也想被300萬石貢米賣過去嗎?孝女沈清?我倒覺得是不孝女沈清!她讓父親成了一個禽獸不如的人!"
(註:沈清:朝鮮有名的孝女。傳說朝鮮谷有位叫元良的盲人,妻子死後,和女兒洪莊一起生活。一天他聽了弘法寺化主僧說多做功德,眼睛就會亮,於是,把女兒洪莊施助給了弘法寺。後來弘法寺性空法師以"兩船值錢的貨物"的身價把洪莊賣給了浙東富商沈國工為妻。不久,沈國公以朝鮮的辦浪浦下船把洪莊帶到了自己的家鄉浙江普陀沈家門居住,並把妻子改名為沈清。沈清雖然在中國得到了幸福,但仍然忘不了故國的盲人父親,為了使父親重現光明,她命人創造了569尊觀音等佛像飄洋過海送往朝鮮。)
允植突然打開房門露出了頭,有些憤怒地說道:
"姐姐!我不要那樣的姐夫!如果因為我的緣故讓姐姐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我會上吊自殺的!"
"允。。。允植!"
"我要參加這次的初試!然後,一定會,一定會。。。讓姐姐嫁到一個好人家去享福。。。"
允植發出了無法抑制的哭聲。就算他去參加初試,以他的健康狀況又怎麼能坐上一整天呢?更何況,誰都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考上。想到自己根本不能為姐姐做甚麼,允植的心中滿是對自己的憎惡。媽媽也近乎絕望地喊道:
"我們一起去死吧!嗯?去見見你爸,然後盡情地罵他一頓怎麼樣?"
允熙抬起頭來望向天空。不知道甚麼時候,幾顆星星出現在夜空中,時而閃耀著微弱的光芒。天空這麼美麗,而這個世界卻又這麼令人絕望。。。雖然一直都在拼命努力,但家庭情況卻越來越差,允植的病也越來越嚴重。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可能還沒有等到允植考上科舉,自己就已經累死了。
她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話:
"要不我去參加科舉?"
話一說出,允熙也嚇了一跳,然後開始細細思考這件事情的可能性。
"如果我替允植去參加科舉的話。。。"
"甚麼?妳剛才說甚麼?"
媽媽驚嚇地睜大眼睛,觀察著女兒的表情。允植也吃驚地望向了姐姐,允熙先是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後把媽媽扶進了房間,匆匆說道:
"與其像現在這樣每次都給人做寫手,我還不如這次就用允植的名字去考試。只要通過生員試或進士試,那我以後就可以做更賺錢的巨擘了!而且允植也可以在這段時間內靜養身體,等到下次大考的時候直接去參加就行了。"
"太危險了,姐姐!"
"我已經對考場很孰悉了,所以不會出現失誤,而且我也知道初試的具體過程。反正我們這麼下去遲早也會無路可走,不如就拼這一次!而且,誰知道甚麼時候又會禁止南人參加科舉呢!如果錯過當今陛下重用南人的時機,我們可能永遠都沒有甚麼希望了。"
允熙和允植緊緊地盯著陷入思考的媽媽。雖然這是無比危險的事情,但也並非不可能成功。就像女兒說的一樣,如果錯過這個時機,誰又知道以後會發生甚麼事情呢?經過好半天的沉默,媽媽終於開口了:
"我們再考慮一下吧。應該可以的,允熙以前還幫人考過一次呢,這次肯定也行。就這麼辦,只要允植考過,允熙妳肯定也能找到一個條件很好的婆家。"
聽到媽媽的話,允植也凝重地點下了頭。就算這次考過了,因為生員和進士幾乎遍地都是,因此國家也不可能給安排一官半職。但是,給姐姐說媒的人肯定會看中這一層身分。現在的這種情況,如果一直堅持要自己考科舉的話,就太不懂事了。既然自己現在無法可想,那就應該趁著姐姐年紀還不大的時候選擇這條路,這幾乎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為了讓允熙可以嫁到更好的人家,為了讓媽媽和弟弟過上更好的生活,一家三口終於在這個性命攸關的問題上達成了共識。